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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斯·巴尔瓦:《小手》

他们羞辱我们。他们和我们说:“看。”

他们给一切都起了名字。

他们呵斥我们:“看看你们干的好事。”

事物的名字让我们害怕。怎么能把事物封闭在一个名字里,从此永不见天日呢?任何东西,一旦有了名字,就会变得更强大,我们不懂这一点,所以才玩游戏,对彼此说:“这游戏挺好玩的,是吧?”

我们心怀爱意,游戏就是我们的爱。我们看着抽屉上组成我们名字的那些字母,想象着一个洋娃娃就像一种色彩,如色彩般生动、闪耀。然后他们命令我们:“看。”玛丽娜的洋娃娃成了我们的同谋,我们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而她依旧可爱,总会说:“来吃我呀,来喝我呀。”有那么一瞬间,洋娃娃是可爱的,她坚持去爱。但我们不能事事迁就她,应该让她学会等待,直到焦虑也成为她渴望表达的一部分。直到她反复哀求:“来吃我吧,来喝我吧。”洋娃娃是从哪儿学会这些话的?然后呢,只要我们不回应,她就会平静下来。

一个个上午就这么过去。

一个个下午也这么过去。

玛丽娜躺在花园的草地上,拿草叶编辫子玩。我们跳绳时,她就玩这奇怪而愚蠢的游戏。多么愚蠢的行为啊:用草叶编辫子。可她总是那么专心、冷漠,仿佛她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却需要编出能填满整个花园的辫子。我们总爱找到那些辫子,把它们拆掉。我们总对她说:“看,玛丽娜,你的辫子。”她的目光仍然冷静而专注,仿佛除了屈从,她什么都不会。她始终安安静静的,然后,用几乎是殷勤的口吻喃喃道:

“是的呢。”

还有些时候,她什么也不记得,仿佛一下子忘了我们就在她周围,在她身旁。她舒展开来,像一张面巾纸,一块细腻的布料。

可只要一苏醒,痛苦就会卷土重来:“来吃我吧,来喝我吧。”我们说不出心底渴望的究竟是什么。终于有一天:

“今天我来当洋娃娃!”

“可你不行啊,玛丽娜。”

“为什么不行?”

“反正就是不行。”

“可我想当。”

“可你不行,你不行。”

于是,她的哀求汇集在唇边,她在飘摇的夜色中抿紧嘴唇。我们与那哀求只有一步之遥,我们害怕触碰它。

“可这游戏是我想出来的。”

“这不重要。”

从那时起,玛丽娜的眼神就开始变得像洋娃娃。其实每一天,她都越来越像。

“可我想玩。”

“可你不行,你不行。”

仿佛她生来就注定被排斥。每次做完游戏,她都会站到阳光下,闭上双眼。抛开自己的身份,仿佛呼吸中都透着幸福。在休息的时候她也可以忘掉我们,等到她醒来,来到我们玩耍的地方时,我们总是假装从未偷偷地观察过她。我们身体里有种黑暗的愉悦,掺杂着努力和疲倦。

我们总盼望着她向我们靠近。

“可我也想当一次洋娃娃。”

她很清楚,只要坚持,她总会做到的,总有那么一天,我们会拿她没办法。她会改头换面,重新出现;她的双手、双脚、头和紧张蜷缩着的躯干。她的声音里不再有卑微和哀求,就像那些发现自己体内有着某种可怕东西的人,不再恐惧或羞耻,只会感到骄傲。

她摇摇摆摆地走到黑色雕像旁的铁拱上,身子突然绷紧,仿佛要发起进攻。她从铁拱上纵身跳到我们中间,大喊:

“看着我!”

我们并不敢抬眼看她。

“看着我!你们这群蠢货!”

然后是漫长的寂静,我们知道当天夜晚会发生什么。我们咬紧牙关,那是种日复一日地滋养着我们的恐惧。可这一切之后,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渐渐响起的笑声、问候、尖叫和交谈交织在一起。玛丽娜的眉毛低低地挂在狡黠的双眼上方,脸庞突然变得小小的,两只大耳朵让人联想到一只摇尾乞怜的狗。

是,这就是我们追寻的:洋娃娃那小巧而粗陋的身体。转眼之间,夜幕降临在我们每个人头上。大人马上就会来关灯了。二者仿佛被一些神秘的东西联系在了一起:玛丽娜和夜晚。

先是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响起。随后,这声音在黑暗中变得甜美。我们仿佛第一次听到这首歌,仿佛它第一次来到我们中间,从未被人吟唱过。

齐哩齐嘟哩,阿拉嘛嘟哩,阿拉波唻叮格嘞

学道德,学诗论,学文章

齐哩齐嘟哩,阿拉嘛嘟哩,阿拉波唻叮格嘞

有人去跳康康康!

是的,我们知道,黑暗与声响的的交会之处,就是洋娃娃的身体所在。眼下她是如此安静,充满期待。她第一次将脸庞向我们的好奇心敞开。她那细细的眉毛。她那圆圆的眼睛。她那弯弯的嘴唇里藏着的温柔。她脖颈皮肤上那桃毛般纤细的绒毛。她的头发变得更加乌黑,柔顺。这飘逸的头发让人充满渴望,就像一片微型的森林,如果我们能变得跟蚊子一般大小,就能深入探险。我们渴望着那一个个即将被倾诉的秘密,因为她已经近在咫尺,她爱着我们。现在,我们近距离地欣赏着好几个月以来都只能远远仰慕的东西:耳朵上褶皱的皮肤;眼皮上微弱的反光;鼻子上的两个洞;脖颈光滑的皮肤,靠近肩膀的地方有些凹凸,不再那么细腻;还有肩胛骨勾勒出的轮廓。

“要脱掉她的衣服。”

“内裤也脱吗?”

“嗯,内裤也脱。”

她打了个寒战,突然,她的身体袒露出来。在她的双腿和双手间,我们感受到了那种过于脆弱的东西特有的温柔,就像必须小心呵护的玩具。对于她的躯干,我们却不知作何感受,仿佛有两种互相矛盾的思想在来回拉扯我们。她肩上的伤口已经不太明显了,在胸膛之下,小腹以上,有一个小洞。我们觉得它好美。

“好美啊。”我们赞叹道。玛丽娜的神态似乎很镇定,可这镇定仅仅持续了一秒。她把头向后仰去,眼睑低垂,突然绽放出一个迷人的笑容。

洋娃娃,有一回我上课时尿裤子了,被发现时我恨不得去死,不停地想:要是我立马死掉就好了。

好几分钟里,玛丽娜脸上的表情一直捉摸不定。眼睛鼻子嘴巴拧在一起,可看上去又毫无关联,必须死死盯住她,才能想起她很漂亮,我们喜欢她。变化是从皮肤开始的,最表层的皮肤。仿佛在那之上又添加了许多层皮肤,立马变厚不少。她脸上的光彩也很快消褪了。我们开始游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突然飘远了,但她又一直在这里,这种不可思议的场景只可能发生在小说和电影里。

洋娃娃,我有时会钻进被窝,不停地说:你妈逼的!婊子!鸡巴!我操!妈的!

随后,她小心翼翼地闭上双眼,我们则注视着她的眼珠在眼皮下转动。那里之前还长着眼睛,如今却只有一层薄薄的、闭合的、静默的皮肤,困在眼皮下,看得见摸得着,我们用手一摸,它就一阵抽搐,皱起眉头,像是一个小小的夏天,那里面有一个太阳,也是小小的。我们总是喜欢小小的东西。

洋娃娃,有一次我梦到了魔鬼,它朝我走来,吃掉了我的双腿,我没腿了。

是啊,总是喜欢小小的东西。我们发现,娃娃的身体变得前所未有地小。越小,就显得越发可爱。因为小小的东西才能捧在掌心,才可以抚摸,移动,猜测它的作用,研究它的构造。有人拿起娃娃的手,用它拍打自己。这傻乎乎的玩法,洋娃娃也接受了,因为她是洋娃娃,洋娃娃必须接受一切。因为洋娃娃都干瘪而空洞,一言不发,身体像睡着的人一样沉重,还傻傻的。

洋娃娃,你刚来的时候,我好想变得跟你一样,总是偷看你。有一天,我走到你身边,想着:我要是摸摸她的裙子,就能跟她一样了。然后我摸了摸你,可什么都没发生。

其实洋娃娃还有些抗拒,我们拿起她的手,正要拿它去拍打她的脸时,她稍微使了点劲儿,让那拍打不那么用力。打了好几下后,她睁开眼睛,坚定地说:

“我不玩了。”

“你不能说话,你是洋娃娃。”

洋娃娃仅仅复活了三秒钟,就又缩了回去,像是最终还是选择继续这个游戏,而其他的一切,我们到那时为止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开始。她又闭上了双眼。

洋娃娃,我有时候会说:我妈是个婊子,她抛弃了我。

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游戏突然变得诡异。仿佛其中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一切都不再简单,无论是洋娃娃,还是我们。我们开始给她化妆,给她画了个大嘴巴,一对大眼睛。因为嘴就该是那样,鲜红鲜红的,眼睛就该是乌黑乌黑的。我们画得很用力,像被催眠般,笔头简直要扎进皮肤,嘴唇几乎要涂到腮边。我们吸进口红的气味,又甜又腻,洋娃娃似乎已经像夹心糖果一般汁水四射,那汁水是红色的,我们可以舔掉它。

洋娃娃,我打过你,其实我很怕,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我们开始互相推搡,似乎每个人都挡了别人的路,却不知道是为什么。仿佛所有人一下子全都饿了,仿佛午饭的时间到了,据说是煎奶酪里脊,于是每个人都急不可耐,竖起耳朵,攥紧双拳。一种强烈的感觉笼罩了整间屋子,笼罩了每一张床,每一个用彩笔写着我们名字的柜子。我们不知道该不该笑。我们很高兴,围成一个圈,开始绕着洋娃娃打转。

洋娃娃,我一直很害羞。

洋娃娃惊讶地看着我们,睁开了一只眼睛,右边的,只睁开了一条缝。她的双手还安放在膝

盖上,等待着某种她并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越转越快,知道有东西即将像弹簧一样弹出,知道这圈会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直到消失在空气中,而我们也会随之消失,一切都将消失。

洋娃娃,我弄折了你的胳膊和腿,把你跟毛毛虫埋在了一起。

是谁跳了出来?是我?是你?是谁穿过了干燥的空气,隔在快速旋转的我们和洋娃娃之间的空气?是谁第一个扑了上去?愤怒成了我们唯一的感觉。一只只胳膊、一双双小嘴间,全是唾沫和愤怒。是的,我们无法理解的、我们爱着的,粉嫩、平滑的指甲。肯定有人捂住了洋娃娃的嘴巴,不让她叫出声来。是我?是你?肯定有人把她推了下来,因为现在我们都在地板上,压着她。肯定有人缚住了她,所以她现在不蹬腿了,乖乖地待在那里,比任何一个洋娃娃都安静,安静得让我们忘了呼吸。

洋娃娃,我哭了好多天,我想你。

我们就这样跟她玩了一整个晚上,她一动不动。

然后,我们围着她坐下,满怀感激与欢喜,一个个慢慢吻过她的双唇,仿佛要把她吃掉。

(理想国提供,童亚星、刘润秋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