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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柏·T·桑托:1945(回乡[1])

云雾般的腾腾蒸汽笼罩住了火车头。车厢最后又抖动了一下,终于停下。一个大汗淋漓、满脸烟灰、身穿一件运动背心的铁路工人从火车头的窗口探出头来,感觉像是催促旅客们赶紧下车。火车头后总共只挂了两节车厢,一节客运车厢和一节货运车厢。

这时候,一位将大檐帽的帽檐推到脑后、汗流浃背的列车员从第一节车厢的门台阶上跳下站台,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要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虽然他刚从闷热的铁笼里出来,但几乎感觉不到车厢的内外有什么差别。外面的气温也高达三十几度,七月的天气窒闷,炎热。现在正午已过,列车是在黎明时分驶离首都布达佩斯的,已经行驶了七个小时。

站台上只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像是在等什么人。远处近处都不见其他人影,这些日子既没有人来到这里,也没有人从这里出发。

他来这里也是为了办事;有任在身。他在等客人,通过村长介绍,他得到一份工作。

列车员很渴,想立即就能去喝点什么。在他的想象里出现了一大扎冒着泡沫的冰镇啤酒,但是根据铁路运输管理规定,他必须留在这里等车厢里的货物全部卸下。只要货物没有卸完,他就不能离开这里。可是鬼知道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把车皮里的东西卸干净,他这样暗想,心里禁不住冒起火来。在这里,他没有帮忙卸货的义务。话说回来,他凭什么要帮这个忙?谁运的货物谁自己来卸;他的工作只是负责查票,跟装货卸货毫无干系。不过,如果他不帮他们一把,说不定会在这里耗上一个小时,另外,那两位旅客会以为他跟他们有什么过节,所以才不肯帮助他们。管他呢!他们愿意怎么想,就让他们怎么去想吧!所有的犹太人都是这样。一脸的丧气。尤其是在经历了那么多变故之后,他们看上去更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现在他们动也不动,仿佛在等人为他们铺地毯。也许他们正在车厢内四十度的高温里默默祷告。他们身穿黑西装,头戴黑礼帽。鬼才会理解这一身装束。这些家伙不管去哪儿都身着盛装,也说不定他们之所以这副打扮,是因为现在正在过什么节?可是如果过节,他们是不会出门旅行的,这一点连他也很清楚。列车员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这两个人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这样神秘。难道对他们来说,已经发生的所有灾难还不够吗?他们居然还想回去?回家:回到给他们带来一切苦难的地方?这个民族真是顽固不化,不可救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这样下去,等着他们的只有地狱!

列车员抬腿朝站长办公室走去,想要去搞一辆叉车。他只有亲自动手,才可能尽早摆脱掉这两个犹太佬,他心里暗想,若想等这两个倒霉的家伙自己行动,肯定没有希望。在布达佩斯火车站装车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够了他们慢吞吞的样子。仿佛他们装运的东西是怕磕怕碰的瓷器或香料。他甚至忍不住问过他们,箱子里装的是不是玻璃器皿?如果是的话,应该在箱子上贴上标签,在卸车的时候提醒搬运工要特别留意,易碎品!当然,那也意味着要增加搬运费。
不是易碎品,但还是需要轻搬轻运,他们平静地回答。他们要想省钱,那就让他们省去吧,反正不关我的事,列车员心想。万一货物发生什么意外,反正让他们自己负责。这些家伙就这副德行,方方面面都想省钱,所以总是仔细盘算,宁可冒险。总之,直到他哐当一声用力拉上车厢的滚动门,他们才陆续从他身边散开。

他们装上车的是十只很沉的大木箱和一只轻些的小木箱,那些箱子都已经用钉子封死。在装车之前,他们宁愿花钱租下整个仓库,也坚决不肯在仓库里存放其他的货物或行李。

列车员耸了耸肩膀,表示明白他们特殊的需求。反正这事也与他无关。他们已经填好了运输清单并在上面签了字,从这之后,一切悉听尊便,他们愿意怎么运就怎么运。他在铁路上已经工作了三十年,见识过的事情太多了,无论是他的上司们还是愚蠢的旅客他都能够忍受,尽管他对最近发生的事情抱有自己的看法。一年前,他看到许多犹太人被成批地塞进闷罐车厢,每节车厢都装八九十人;他看到从车窗铁丝网的缝隙间伸出的手,听到有人想要喝一杯水的凄厉哭叫;为了挣钱,他也曾在过边境前帮助他们将信件投进邮筒,他也对那些不幸的人颇为同情,那些人惊慌失措地拼命询问:他们将被拉到哪里?有些人彻夜不眠地盯着窗外。当他注意到这些人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正像最近报纸上常写的那样(也许写得有点太多了,本来人们就对这类事情难以接受)——居然跟那些德国人做交易(没错,他们偏偏跟德国人做交易!),他从心里感到厌恶。他们拖着封条上盖有德意志帝国印章的箱子穿越欧洲大陆,再一次证明,他们无论处于什么样的境地,都能够为自己找到存活的空间,而且为了能够赚钱盈利而无所顾忌。毫无疑问,他们现在运来的这十一箱货物,肯定也是利润可观的紧俏货,所以他们要格外小心。

这些犹太佬不会接受任何教训,没长任何记性。他们除了做生意,对别的什么都不感兴趣。尽管列车员很想马上进村喝一扎冰镇啤酒,但还是硬着头皮拖来了一辆叉车,别让这两个家伙挑他的错,说他缺乏服务热忱。看到叉车,那两人确实显得很高兴。但是他不会帮助卸货,不管怎么说,他是列车员,不是卖苦力的。

他把叉车拉到车厢跟前,而后径直朝站长办公室走去。

在客运车厢的门口出现了一位灰白胡子的老人,头戴一顶黑礼帽,穿着黑西服和白衬衫。紧跟他下车的是一位容貌很像的年轻人,他是老人的儿子。年轻人没有留长胡子,只是脸上长了一层又粗又硬的黑胡子茬。他在守丧,所以没有刮胡子。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余泽民译)

[1] 1944年3月,德国纳粹军队开进布达佩斯,希特勒失去对匈牙利摄政王霍尔蒂的信任,扶植匈牙利纳粹党——箭十字党组阁,在艾希曼的指令下开始实施“匈牙利计划”,许多犹太人被杀害,大批被用闷罐车运到各地的纳粹集中营,大约有45万匈牙利犹太人遇难。1945年,随着集中营的相继解放,部分幸存的犹太人返回家乡,而他们的财产已经被分给了匈牙利人。这部小说讲述的就是两个犹太人回乡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