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
乔治·巴尔达罗夫
战火总会重燃,迟早而已,绝不缺席!
如果你拯救了一条生命,你就拯救了整个世界。但倘若你消灭了一条生命,你便也摧毁了整个世界吗?你盯着他,盯着他自以为是的笑容。一记精准有力的一踢足以把他脸上笑眯眯的面具扯下来。他会像一头被追杀的猪一样尖叫,在你身下抬头望着你,一如跌入陷阱的困兽。第二脚同样精准地踢向头部,他猛地后仰,眼镜碎了,妆弄脏了,涕泗横流,血泪模糊。再来两记够劲儿的踢向躯干。你无需再做其他的了。他完蛋了,即使他们在医院将他重新组装起来,你也已经将他撕成两半,他将永远活在恐惧的阴影里。老天,这太简单了。你看,一个老妇人在街上走着,用她的假牙嚼着冷食,沉浸在生活中,好像自己能活到一百岁似的。对她不用太多动作,一拳打在脑袋上就够了。然后你退到一个安全距离,冷眼看那些关切的家人们围住她的尸体。他们最终会忘记她,继续喝啤酒看比赛,就像我们忘记了生活的所有教训,只想着自己。而你吹着口哨继续赶路,因为美味的晚餐和电视上有趣的比赛正等着你。这如此容易。一个小男孩在街上跑着,舔着冰激凌,用弹弓弹射街上的猫和鸽子,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你仔细瞄准,将子弹上膛。一颗子弹,由不同种合金制成,要经过几十个普通奴隶的手工。一个,倒出金属;第二个转动卷板机的手柄;第三个将它从还有数千枚一模一样注定要播种死亡的子弹的生产线上取下来;第四个,多半是生过孩子的妇女,把它放进纸板箱里,送入某家大型军火公司的黑暗仓库,那里从未被阳光照射过,到处是灰尘和老鼠。此后,一个五十多岁、满脸粉刺、离异孤独的穷酸蠢蛋,那个从早上起来就只追求自慰快感和冰啤酒的男人,会把它送往几十个城镇的商店,几个感到空虚的人会买下它,把它装到枪上,用夜里取悦老婆时的那种冷漠播撒死亡之种。于是事情就是这样,你把那颗子弹装入枪膛,对准那个无忧无虑男孩的额头,男孩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而他此时瞄准的是一只正在啄食面包屑的麻雀,麻雀也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你只要轻轻叩动扳机,就这么简单。子弹在男孩红发的额头边缘留下一个圆形的黑洞,他倒在了街边的尘土中,麻雀飞向蓝天,而你则可以去酒吧喝酒,观看没完没了的德比-巴塞罗那-皇马。抹去一个人的存在太容易了,毁灭一个世界也太容易了。通常情况下不需要拳打脚踢,只要说几句话,就能毁灭它。就是这么简单。
但拯救一个人,一条生命,一个微观世界,拯救那些对于世界上数十亿的人们来说毫无意义但对你高于一切的东西,又太难太难。对你而言,它就是整个世界!
是否有一天,主啊,你能原谅我们……
生活充满薰衣草的味道
1973年2月4日
“世界新闻宣布:以色列对加沙地带的袭击,造成数十名巴勒斯坦人死亡。遇难者中既有平民,也有哈马斯武装人员。一位45岁的女性身亡,她12岁的女儿也惨遭不幸。最近的一次袭击是对本周早些时候巴勒斯坦人对一辆校车进行袭击的回应,该袭击造成两人受伤。
一桩惨无人道的谋杀案震惊了芝加哥。一名男子冲进附近的小花园,射杀两个男人,又用刀刺死其余三人,包括两位女性,其中一位已有九个月身孕。此次惨案的受害者均是朋友,他们保持着每周日在花园喝酒聚会的传统。我们只知道袭击者是他们的邻居,经济困难与失去住房的威胁成为行凶的可能动机。
在日本东北部一个叫做Miagi的乡镇,一位60岁的老人在学校前举行了自杀仪式。他曾以门卫的身份在该学校工作四十年,直到校长公开羞辱他为学校不必要的负担。
今日全天为阴雨天气,预计下午会出现云层,并伴有西北风,温度是……”
“埃利亚夫,埃利亚夫,把收音机关掉,拿上三明治走吧,你弟弟会错过校车的,你也要上班迟到了!你在听吗,埃利亚夫?已经八点多了!”
年轻人正津津有味地在小厨房吃着早餐,他伸了个懒腰,然后关掉收音机,一跃而起,喝掉了杯中的牛奶。
***
闹钟静静地响了。6:06!在闪烁的显示屏上,1973年6月2日的日期也亮着。躺在床上的男人揉了揉眼睛,他已经二十四小时没有合眼了。毛茸茸的脚踩在地板上,他起身寻找他的拖鞋。他听到床的另一边传来她有节奏的呼吸声。她不到半小时前就睡着了。黎明前的光线从紧闭的窗帘中透进来。男人站起来,悄悄离开了。他走进黑暗的厨房,摸索到磁炉电缆,并把它插了进去。他将咖啡壶放好,倒入水和两勺咖啡,开始等待。他晒黑的脸上露出深深的皱纹。就在他将要不耐烦的最后一刻,他听到了一声哨音。他用力拉咖啡壶,结果烫伤了自己。他发誓要温柔些。但太晚了:咖啡在烧红的电炉上沸腾着,散发着小麦烧焦的气味。男人关掉了电磁炉,将咖啡倒进了一个金属壶里,然后拿去了浴室。他把壶放在生锈的镀锌锅炉上,靠着脸盆。男人在一个金属碗里装满了水,把它放在那面脏兮兮、有裂缝的镜子下面,刚好与他的眼睛齐平。他给自己浓密的胡茬涂上肥皂,开始用一个因长期使用而磨损的剃须刀慢慢地刮。他在脸上留下的长长的粉色条纹,就像滑雪者在白雪皑皑的山上留下的痕迹。他记得他唯一一次见到雪,是在北方和萨比加结婚不久时。他的脸抽搐了一下,剃刀随之反击,他痛得大叫。一道鲜红的细细的隧道,穿过洁白的雪。他倚在脸盆上望着镜子出了神,就这样呆了一分多钟,一动不动。鲜血顺着他的下巴和喉咙流下来,一滴漏了下来,滴进了破裂的盆里。厕所上方有一张报纸,他拿起它擦了擦血,喝了一口咖啡,重新开始了仪式。他把剃刀放进金属盆里,喝光了咖啡,继续刮下一道。镜子里映出一双深邃,且黑如橄榄的眼睛。刮完之后,他用挂在腐烂的门后的那条黄色粗毛巾擦了擦,接着回到了卧室。现在她醒了,稍稍坐起了身子。
“你要走了?”
“是啊,该走了。”
她又坐起来一些,用她瘦骨嶙峋的雪白胳膊搂住他的肩膀。“我很害怕,比尔,我真的很害怕!”
“一切都会没事的,你会见到的。”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
“我真的很害怕,比尔,真的……”
她的眼睛湿润了,但她控制住自己没有哭。
“一切都会解决的,萨比加,我向你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保重自己!”
他站起身,轻轻拥抱了她,吻了吻她的额头,然后快步离开了房间,走出公寓,消失在了街区……
外面,二月清晨的寒冷天气折磨着他。他们附近有一处建筑工地,起风的时候,垃圾、塑料碎片、灰色的尘土和垃圾堆里的灰尘都卷在一起。守夜人就整晚都在工地里取暖煮茶。灰尘!他的整个生命都被这东西的气味吸走了。一辆隆隆作响的公共汽车从被朝阳染成玫瑰金的地平线驶来,到站时,随着一声痛苦的尖锐响声,车门开了。纳比尔坐在最后一个座位上。在这个二月初的早晨,又有几个瞌睡虫在打瞌睡。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眼睛望向窗外,身上覆盖着一层黑烟。三十三岁的纳比尔·纳泽尔是巴勒斯坦吉达学校的历史和地理教师。那时他孤身一人,体会着绝对的孤独。
带着盛开的樱桃香味
1944年11月15日
火车在铁轨上发出令人痛苦的刺耳响声,驶离了车站。那真是刺耳的噪音,折磨着人的听觉。走了一百米后,车停下了。车厢里发出一阵巨大的叹息声。其实是几十声叹息汇聚成一声,充满了某种绝望中的希望。但几分钟后,火车又开动了,并很快加快了速度,陷入了一种和谐有序的咔嗒声。几十个男人、女人和孩子,挤在一辆载牛的车厢里,摩肩接踵。他们别无选择。不论老幼、美丑、胖瘦,不论是否戴眼镜或者蓄胡子,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恐惧!强烈到非人性的恐惧。
十一月的寒气,夹杂着湿气,从马车板条的缝隙里渗了进来。男人巧妙地推了一下,成功把它卡在了把马车和外面世界隔绝开的门缝里。这儿冷得更厉害,风更猛烈也更刺骨,但空气好歹进来了。这透着可怕与不详的空气,至少是来自自由世界的。男人用一只眼睛透过缝隙向外看,在黑暗中,被摧毁的房屋、树木、道路、桥梁、河流,飞掠而过。到处都有灯光。一轮弯月游弋着穿过天空中灰白色的云朵。
坐在他旁边的那个人,又高又瘦,戴着眼镜,留着稀疏的胡子,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
“抽烟吗?”
“你有吗?”
“嗯,他们搜身的时候,我藏了几根,他们忘记检查帽子了。”
他脱下帽子,从里衬中抽出两卷,递给男人一卷,拿出一根火柴。他们周围的人互相挤在一起,愤怒地瞪着他们。其中一个嘟囔了些什么。
“火柴好使吗?”
“就这一个,还没怎么受潮。”
那人转向车的内部,用衣襟做掩护,点燃一根烟递了出去,然后又点了一支,转过身面对缺口和外面的世界。
“你觉得呢,他们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
“奥斯维辛集中营,最后可能……”
“我听说过关于那里的不同传闻。有人说那只是一个劳改营,你劳作,直到战争结束。”
“得了吧!”
“怎么回事?”
“你见过谁从那儿回来了吗?”
“没有!”
“无人生还。”
“我听说他们在毒气室把人火化。他们不能火化这么多人,对吧?这是无稽之谈。”
“我不知道,等着瞧把……我不想猜。”
“特奥多尔。”那个男人伸出他的手。
“麦克斯。麦克斯·舍甫琴科。”
“我是一个音乐家,一个萨格勒布的音乐家。我在爱乐乐团拉小提琴。我过去常常……你呢?”
“我来自乌克兰,但我在捷克斯洛伐克长大。我是一名学生兼篮球运动员。”
“你打球吗?”
“是的。战争开始前我在布拉格杜克拉打过球,我曾经非常优秀,是捷克篮球的最大希望,梦想着去参加奥运会,但一切都过去了……”
“你会不会认为有一天……”
“别提了……我不认为任何事。我不想认为,也不能认为。”
“你害怕吗?”
他们的香烟在一秒钟内惊人地同步熄灭。他们穿过一些城市,在战争的恐怖笼罩中安静下来。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些房子里有生命。尽管如此,这些房子的墙内肯定也住着人。恐惧,饥饿,疲惫,但自由。
害怕吗?他害怕吗?哦,是的!他非常害怕。他发誓说他能感受到恐惧从左边掐住他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