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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珊瑚手镯

 

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看治疗医师就搭上了那只红珊瑚手镯还有我的恋人。

 

那只红珊瑚手镯出自俄国,确切地说,出自彼得堡,已经上百年了。我曾祖母把它戴在左手腕上,它要了我曾祖父的命,这就是我要讲的故事?我没把握。没十分把握。

 

我曾祖母很漂亮,她随曾祖父去了俄国,因为曾祖父在那里给俄国人建炼钢炉。曾祖父在彼得堡瓦西里岛上给我曾祖母买了栋大宅子,瓦西里岛由大小涅瓦河冲刷而成,要是曾祖母在马利广场上的宅子里踮起脚往窗外眺望的话,大概会看见那条河还有宽阔的咯琅施塔得湾。然而我曾祖母不愿看到那条河和咯琅施塔得湾,不愿看到马利广场上高大漂亮的房子。我的曾祖母不愿往窗外眺望一个陌生的国度,她拉上厚重的红天鹅绒窗帘,关上所有房门,地毯吞噬了一切声响。曾祖母闲散地坐在沙发上,坐在沙发椅和有天盖的卧榻上来回晃着,思念着德国。马利广场上大宅里的光线昏暗朦胧,仿佛一种海底的光线,曾祖母或许想到过这异国他乡、彼得堡城,整个俄国不过是一个深沉的、朦胧的梦,她不久便会从中苏醒。

 

我曾祖父却跑遍全国给俄国人建炼钢炉,他建起立式焙烧炉、煅烧炉、火焰炉、反射炉还有利弗莫尔炉。他长期滞留在外,给我曾祖母写信,每当这些书信寄到时,曾祖母就把窗户上厚重的红天鹅绒窗帘稍稍朝边上拉拉,在一道狭窄的日光缝隙中读起信来:我要给你讲讲,我们在这儿正在建造的哈森克勒费尔炉是由几个马弗炉组成的,这几个马弗炉由垂直管道连接起来并通过炉箅火焰增温——你回想一下我在荷尔斯泰因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德国最北部与丹麦接壤的州。布洛梅荒野建造的那座坩埚炉,就是你当时特别喜欢的那座——这么一来哈森克勒费尔炉上的矿石启动后就装进最上面一个马弗炉,还有……读这些来信把我曾祖母搞得筋疲力尽,她已经回忆不起布洛梅荒野上的那座坩埚炉,但是能回忆起布洛梅荒野来,回忆起那里的牧场和平川,回忆起田野上的草垛子还有夏日苹果酒那甜甜的、淡淡的口感。她再度使房间沉陷进朦胧的光线中,疲惫地躺在一张沙发上,喃喃自语:“布洛梅荒野,布洛梅荒野。”这听上去像是一首童谣,像是一支催眠曲,听上去美妙动人。

 

这几年除了外国商人和他们的家眷外,在彼得堡瓦西里岛上还居住着许多俄国艺术家和学者,这些人少不了对那个德国女人、那个美人、那个浅黄色头发的冰清玉洁样儿的人有所耳闻,说是她就住在马利广场的顶端,几乎总是形单影只地待在屋里,就跟大海一般神秘、柔媚和沉静。艺术家和学者前来登门拜访,曾祖母用纤细无力的手指示意他们进来,她寡言少语,几乎什么也听不懂,在忧郁的眼睑下慵懒地、像是在梦中观望着。艺术家和学者在厚软的沙发和沙发椅上落座,深深陷进深色厚实的靠背、坐垫织物当中,女仆端上肉桂红茶还有越橘果子酱和黑梅果子酱,曾祖母在俄式铜暖壶上焐着自己冰凉的双手,疲倦得都无力打发走那些艺术家和学者。他们就这么待着,注视着我曾祖母,曾祖母连同朦胧的光线熔化成了某种忧伤的、美丽的、异乎寻常的东西,而正因为忧伤、美丽和异乎寻常是俄罗斯魂灵的精髓,艺术家和学者迷恋上了我曾祖母,我曾祖母由着他们去倾慕她。

 

我曾祖父长期在外,所以我曾祖母长期由着人去爱她。这事她做得小心翼翼、细心周密,几乎没出过差错。她在俄式铜暖壶上焐着自己冰凉的双手,在她一个个倾慕者炽热的心头焐着她那冰冷发抖的灵魂,她学会了从那种陌生温柔的语言中听出这样的话来:“你这所有桦树中最娇嫩的一株。”她在一线狭窄的日光缝隙中阅读那些有关熔炼炉、德维尔(注:Sainte Claire Deville,1818-1881,法国化学研究家,最早发明用经济的方式制铝)式炉、烘焙炉的来信并在壁炉里把它们统统烧掉,她任由别人去倾慕她,夜来入睡前独自哼唱着布洛梅荒野的歌曲,要是她那些倾慕者探询地注视着她,她就含笑不语。

 

曾祖父答应很快就回来,很快就和她返回德国,然而他没来。

 

——节选自尤迪特·赫尔曼 (Judith Hermann)《夏屋,以后》 (Sommerhaus, später | 任国强/ 戴英杰 译 |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7;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