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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蜂家族》(Bee Family)

安雅·穆格里

 

爱吃苹果的人
 
杂货从楼梯上滚落下来。一个苹果正好停在我家门口。我光着脚走进大厅,看到一个年迈的老太太站在楼梯上。她的呼吸很浅,背倚着肮脏的墙壁。 当我问她是否还好时,她面色阴沉,目光凌厉,似乎要把我看穿。我在记忆中搜寻着邻居们的面孔,试图想起她住在哪间公寓,以便送她回去,但我什么也没想出来。我笨拙地架着她的胳膊,扶她站起来,把她领进我的公寓,让她坐在椅子上。一分钟前,我一直盯着那把椅子,就像是我的凝视会让一个特定的人出现在椅子上。 现在,一位老太太正坐在那里。 遍布的皱纹让她的面容变得柔和,黝黑的皮肤说明她是曾在烈日之下、狂风之中讨过生活的。我回到大厅,捡起楼梯上散落的东西,把磕碰出痕迹的苹果放在袋子的顶部。

 

“它们会烂掉。” 她的声音很低沉,微微有些嘶哑。

 

“你想喝杯水吗?”

 

她的目光跟随着我一路进了厨房,厨房里放着两个盖着盖子的盘子。“我想要一个苹果。”

 

我把摆放整齐的桌子重新收拾了一下,像用纸牌搭起的屋子一样精细规整。没有抛光的餐具,也没有水晶玻璃杯,我在桌布上放了一个盘子、一把刀和一个红苹果。蜡烛烧焦的气味有些刺鼻。我想打开天花板上的大灯,因为光线太暗,老太太视力不好可能看不清楚,但我又改了主意,只打开了橱柜上的小灯。我在她对面坐下。映在墙上的影子让我想起了一个吉普赛女人帐篷里的阴影,我年少的时候曾去她那里寻找关于我父亲的答案。她是一个戴着彩色头巾的女人,双手放在我和她之间的桌子上,要求我把钱塞进她的右手中,再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左手上。老太太正在切苹果片,一片接着一片地吃着。我甚至有些期待,在苹果的帮助下,她能解答这两年出现的所有问题。但她所做的只是从袋子里拿出另一个苹果开始吃,偶有停顿也只是为了问问我要不要吃一些。我们坐在桌旁,吃着多汁的苹果切片,果肉是淡黄色的,偶尔有棕色的磕碰痕迹。

 

“我希望我没有取代别人的位置。”

 

我记得童年时的一句话:利用它或失去它。CD播完音乐有一会儿了,食物已经凉了,苹果酸甜的香味在空气中飘荡。 “今天是我们的纪念日。马泰夫可能被延迟的排练拖住了。他是一名指挥家。他指挥交响乐团。我们三个月后就要结婚了——我希望……” 我一边说一边保持微笑。 “他经常旅行,” 我补充道,好像我在解释一样。

 

“我丈夫也经常出差,去各式各样的小酒馆里。有一次我把他锁在了公寓外面。这招奏效了几个月,但后来他又恢复了原先那副德行。”

 

她的小故事一下击垮了我的防备。我突然意识到我还光着脚,而且我的紧身裙非常不舒服。 老太太的目光从被遗忘在地板上的细高跟鞋游移到那堆书和字典,它们摞在那张兼作我的办公处的书桌上。

 

“他不喝酒的时候,我们一直都这样做,” 她双眼盯着我说。 “我们会像这样坐在餐桌旁吃苹果。我们都是爱吃苹果的人。一旦开始,我们就停不下来,像是一种宣泄。他总给我留着最后一片。在那之后,有一段时间一切都很好,就是好得太不真实了。”

 

她努力站了起来。我坚持要帮她拿包。我们慢慢地爬上楼梯,一直走到楼顶,到第五层,走到我公寓的正上方,屋顶露台旁边的那扇门口。我们很快地互道了晚安。

 

夜里,我被马泰夫开门的声音惊醒。我打开床头柜上的灯,坐起身来。我心不在焉地脱下内衣,把它们塞在枕头下。马泰夫走进来,立即开始道歉:“亲爱的,我吵醒你了吗?对不起,排练花的时间比……”他的道歉话语和一件一件扔下的衣服像雨点一样洒满了卧室。我走在他身后,捡起他的套头衫、衬衫、裤子,它们散发着汗水、香水和烟草的气味。“……他不理解我想要完美的状态……你绝对不可以半心半意地演奏莫扎特……如果我有任何话语权,他早就滚蛋了!”在淋浴间的水声中,我捕捉到他的只言片语,并试图将它们粘贴成一个整体。他是又生那个大提琴手的气了,还是在说他总和那个首席小提琴手吵架?

 

“我应该顶掉他的位置,这是肯定的。” 他站在我面前,赤身裸体,头发湿漉漉的。 我想跟他说说我的一天。我想讲讲我翻译文本的那些时间。我想跟他描述我是如何等他回来的,就像以前那么多次一样。我想让他知道,尽管他的晚归已成为常态,我还是会为他担心。 我想告诉他我在楼梯上不同寻常的遭遇,就像他向我倾诉他的事情时那么满怀热情与活力。但是这些话卡在我的喉咙里,就像被一片苹果堵住了一样。在恰当的时机过去之前,马特夫把我放在床上,掀起我的睡衣。 他的舌尖掠过我的身体,我几乎屈服于欲望,但突然,他湿润的舌尖轻弹我的肚脐,所有的柔软都从我的肚子里逃了出来。爱吃苹果的人。 直到他停下来惊讶地看着我时,我才意识到我在大声地说出这些字眼。 我向床的上端挪动,直到最上面。

 

“我一直在等你。”

 

他淡蓝色的目光如北海一般冰冷。“我说了我很抱歉,不是吗?” 他绷直的唇线弯成一个俏皮的、不真诚的微笑。“我会补偿你的。”他落在我脖颈上的吻贪婪而湿润。

 

“如果你想要补偿我,周末就请假,我们一起去个别的地方吧。” 在我的脑海中,这些话听上去像是一种要求,然而大声地说出来后,却像是在恳求。

 

“你知道我们还得排练。离音乐会只剩14天了。”

 

“我听过你们的演奏,你们已经准备好了。其余的就只是一些细节。”

 

“只是一些细节?” 他一下移开了身子。“你这么说就好像这一点都不重要似的”

 

有某种坚硬的东西从他的舌尖滚出来打在我的脸上。 “这当然重要。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拥抱他,亲吻他,把舌头送进他的双唇之间。 只消一个动作他就掀开了我的睡衣,压在我身上。 在他耸动冲刺的过程中,我似乎可以听到他自言自语地哼唱着莫扎特。

 

“在标志着从一个生命周期过渡到另一个生命周期的仪式中,最明显的是 – 一是通过净化,一是通过重复 – 环绕着正在形成和变化的存在的不洁之光,减弱了……”

 

这个译文片段让我想起了童年时的一个仪式。在只剩我和妈妈相依为命后,公寓里仍然摆放着爸爸的东西,萦绕着他的气息,我们就这么住了将近一年,直到有一天妈妈实在受不了了,把所有的东西都装进了盒子里,把它们扔去了没人知道的地方。她没有问我是否想保留他的任何东西作为纪念,但无论如何,我也没这么想过。我不需要他的东西来感受他的存在,因为我的父亲对我来说已经不是记忆了。早上起床的时候,下午放学回来的时候,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他都陪着我。当我妈妈和我在厨房的餐桌上吃饭时,他的存在感更强了。她扔掉了他所有的东西,但没想过要扔掉厨房里的第三把椅子。因此,每次吃饭的时候,我都会凝视着一张空椅子,在脑海中与父亲交谈,就好像他真的在那里一样。我需要这个就如同我需要盘子里的食物,但更重要的是他的应答,因为我真的能听到他的声音。我们最终搬进了一间更小的公寓,只有一间卧室,那是我的。妈妈每天晚上都把客厅的沙发床拉出来。厨房里只有两把椅子。我父亲再也没有应答过,就好像他对我们的新公寓里不再有他的空间感到生气,或者也许只是因为我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那把空椅子了。但有一段时间我觉得那把该死的椅子好像又回来了。马泰夫的承诺像堆肥中的苹果皮一样越积越多,但是这些“苹果皮”实在是太多了,我担心它们永远都不会腐烂,而且很快就会盖住整个花园。我越来越意识到我想告诉他一些事情,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我没有和他交流,而是越来越多地将自己沉浸于面前的文本中,即使我没在办公桌旁也一直想着它。在我的脑海中,我移动到不同的过去,我看到了旨在帮助太阳存续力量的篝火仪式,还看到了带着面具的人们在森林中央跳舞。有时,直到我发现自己拐错了弯,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里,而且时不时地,我走进房间的时候,马特夫会惊讶地抬起头来,好像他都忘了我还在这里。

 

 

 

– 原文英译 Jason Blake
– 英-中 译者 于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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