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的教训》
弗雷德里科·佩德雷拉
语言
我不记得我在祖父母的房子里有过真正不开心的时候。我想,那些童年和少年早期在祖父母家暂住的时光,也许根本无法受到烦恼的侵扰。尤其是因为那时几乎总是夏天,而我又那样年轻。我父亲的家族很庞大,因此,祖父母的房子几乎没有一天不来人——或者说,在暑假那幸福的三个月里,看不到房子里充满熟悉的面孔,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事。这些短暂来访的客人会向我祖父问好——祖父常常坐在客厅左侧那张他自己选定的扶手椅里,靠着那里许多书架中的一个。而我的祖母则忙上忙下,要么在玩具室里熨烫衣服,如同滑行般地往返于厨房和餐厅,在早晨和下午早些时候,用力擦洗那条当时已经破旧不堪的绿色地毯;要么,她就是在分拣餐具和那些不透明的橙色玻璃杯。在那几个月,我对我的生活非常满意,而且当我说到“满意”时,并不会带上那种习惯性的勉强语气——这种勉强如此常见,在我们身上加上了成年人愤世嫉俗心态的烙印。另外,这种满意的感觉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我能够自由地进入祖父母的后花园,几乎不受任何限制。在那里,我会花费无数小时的时间,踢踢足球,跑来跑去,或者和哥哥练习一些决斗的招式,那些招式也不过是我们心中空手道、相扑和摔跤动作的大致概念。
那些酷热的夏天午后,在本菲卡圣克鲁斯街区,那所房子的后花园里,我和我的表兄弟们(当时他们人数还不多)经常烦得祖母脑袋嗡嗡的(她就是这么说的,一面忍耐着我们丢人的举动带给她的绝望),因为我们不停地把自己杯子里的水泼到彼此头上,好凉快下来。我和哥哥进行了一项几乎不可完成的任务,而且这项任务最终被证明毫无用处——我们俩(那时都很胖),会开始在后花园里跑来跑去,顶着火热的大太阳(这是我父亲常说的话,以一种困惑又恼火的语气,将词语惊扰到空气中去),怀抱着坚定不移的减肥决心。然而,要注意,我们在后花园里的奔跑并不是为了好玩,我们的行为只引向最纯粹的沉迷。其实,我们并不是在后花园“跑来跑去”,而是待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以一定的速度奔跑。这种速度不能被称为中速,几分钟后就能让我们的T恤衫湿透。我们跑步时,祖母就用无奈又不悦的眼光注视着我们,恐怕我们会真的发生呼吸阻塞,或者中暑。她会站在厨房通往花园的门槛前,留意着我们,时不时地摘下眼镜,好让我们看到她的担忧是很认真的,观察到铅灰色的眼泪从她目光呆滞的眼睛里滚落,在她脸上淌出灰色的小沟。所有这一切的发生,都在移动电话出现很早以前。这种设备在日后会大大促进祖母和我父亲之间仓促的交流,就在那些暑假的日子里。我也非常清楚,移动电话同样也会为祖母免受许多废话的烦扰——过去她得给父亲的办公室打电话,每次都必须经过说话含混不清、不慌不忙的普拉特斯先生这一关,他真的很乐意让夫人知道他再次与她通话荣幸至极,虽然在暑假期间,他们实际上每天都通话。然后,在向她询问过所有 O. 家族成员的近况之后(即使在那时,他们的人数也不少),最后,祖母被他令人厌倦的体贴弄得筋疲力尽,不得不败下阵来,嘟囔一句最后的“谢谢”。之后电话才会被放到我父亲那永远忙碌的耳朵上,而他已经接起了另一通电话——那部放在他桌上的电话,紧紧握在他汗湿的手心里,仿佛牢牢粘在他手掌中铁丝般的纹路上。
我祖父的办公室对于一个好奇过头的孩子来说,是一个充满秘密和小惊喜的宝藏。我不太确定好奇心是否能“过头”:毕竟成年以后,好奇心就从一件有益之事变成了一个讨厌得可怕的缺点。无论怎样,当我回首过去时,竟找不出任何一个词来形容我当时常常沉浸其中的状态,那种糊里糊涂的着迷;那种潜滋暗长的、卑微渴求的好奇心。那好奇的程度已经让我感觉它成为了我最自然的条件反射之一,特别是在那些暑假中某些早晨和傍晚,当我祖父出门买报纸(《每日新闻》——我从没见过他买其他报纸)或买面包(作为第二天他和祖母的早餐,或者作为我表兄弟们的下午点心)去了,把那些叔叔伯伯和姑妈们留在房子里。他们总会自然而然地出现,像一阵清风一样如期而至。我的意思是,我的好奇心会在那些我祖父的书房临时空闲下来时尤为活跃(也就是“城堡”——那地方在我们家里惯用的叫法,正如他们把那张非常破旧的、带垫子的椅子叫做我祖父的“王座”一样)。我会巧妙地想方设法,让我走路的脚步比羽毛还轻(这总是让我联想起“踮起脚尖走路”——这是我刚上学那几年学会的说法,那时它已经催生了我第一个隐秘的幻想)。我会把门锁打开,徒劳地设法使它不发出声响,但我的努力总会让那金属的门闩发出吱吱的响声。我会让门在我身后虚掩着(我永远都不敢关门,不管是在那个年纪还是别的时候),小心地迈着小小的步子,踏进那间封闭的书房,在四下张望时目瞪口呆。我的惊讶并不是因为哪个书架边上,或是堆放得张牙舞爪的纸张、旧报纸和小玩意儿——这些东西占据了我祖父的整个桌面——中间放着一两个我从没见过的新鲜东西。也许,让我惊奇不已的是那种冲进我鼻孔的强烈气味。那时,这味道闻起来像是灯油、汽油、动物脂油和肉桂皮的奇异混合,又难闻又吸引人,在层层厚重的灰尘中翻滚——这些灰尘让我哥哥几乎不能踏进书房半步,因为他当时还患有严重的哮喘。这味道覆盖着两面墙上随意悬挂着的相片,相片里是子女和孙辈的脸,或黯淡无光,或光泽依旧;他们在寂静中秘密地交谈。这味道也覆盖着关于工程学和机械学的书——这些藏书无穷无尽,又象征着渊博多识,又能做安装说明书。在它们中间,总有一两个“入侵者”——看上去拥有着绝对的文学野心的书。
这就是我祖父的书房,任何想要描述它的尝试,无论多么小心,都可能扭曲它本来的面貌,因为我能在那里发现的一切,都蒙在一个有些懒惰的心灵重重失败的阴影之下——即使我拥有好奇的倾向,那好奇心在我心中悄然成型,充满着渺小而不知羞耻的无知:不知道自己正被置于一种凝视的目光之下,这种凝视模糊了我对现实的感知,使我无法逃离。有一次,我甚至用一种可能是新颖做作的语调写道:我祖父的书房似乎泡在汽油里。而其实直至今日,我对此事的后悔仍然不觉多余——因为我服从了内心匆忙的督促,用那些话语描述了它。
偶尔,当我哥哥因为某些原因不在本菲卡的房子里时(因为年龄大些,他总是会发现——或者,别人会为他找到——为夏日甜蜜的垃圾时光赋予意义的方法),我会在客厅里和祖父母一起吃晚饭(如果人多一些,至少五个亲戚在家的话,就必须占用客厅里的桃花心木桌),电视音量开到最大,肥皂剧的画面在我们面前不断地闪烁,等到每天的剧集播放完毕,我就会上楼去睡觉。通常,我不必和祖母道晚安,因为我知道,在十一点、十一点半左右,就会轮到她去睡觉。而她在睡觉前,从来不会忘记先把我床上粗糙扎人的床单铺好,或者偶尔来说些话,倒不一定是说给我听的(她假设只有走廊里书架上放着的小圣像可以听到她说话)。我把她的絮语看作一个永远有效的信号,表明到了我该去主卧的黑暗里陪伴她的时候。那是,祖母已经躺在床上,我握着她皱巴巴的手,她便会用一种偷偷发笑的语气,将这一天最后的牢骚倾吐给我。这种窃笑对于她一天的忙碌时光来说如此自然,因为那样的劳碌有时会让每分每秒变得难熬不已。聊了一阵,她就会打发我去睡觉,因为她知道,随时都会轮到祖父爬上楼梯,准备就寝。当祖父爬上那些讨厌的楼梯时,往往已经是午夜以后了。祖父的父亲(现在他可能只是一个幽灵了)曾无数次在这段楼梯上绊倒,直到他最终跌落下来(因为直到很久之后,我的一个叔叔才想到这个平淡无奇的主意:给楼梯装上扶手)。等到我年龄大些之后,任由自己套上了所谓“成熟”的枷锁——那是我父亲和哥哥都强制向我灌输的一种观念:戴上男子气概的面具,吃最辣的辣酱,狼吞虎咽地喝下气泡水和番茄汁。随着每个夏天的过去,我开始渐渐熟悉祖父的身影在墙壁上留下的巨大色块,那影子投射在我房间两侧,最终在祖父书房中射出的电灯光线中消失:那是因为祖父把右手手指按在了电灯的开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