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状晶体》
卡丽雅·帕帕达奇
太阳懒洋洋地落在卡姆登镇后面,莱托绊了一下,于是弯下腰在路边系鞋带,她对面的市政校车穿过西南大道,车的一边印着“教育机会人人平等”——每个学生无论种族、肤色或财富,都有权享有平等的国家教育。她看到米妮的脸贴在窗户上,她那黑色的卷发剪得很短,目光凝视着很远很远的特拉华河,更远,是她父亲居住的费城,这个男人在她还是婴儿的时候就抛弃了这个家庭,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果有什么东西还有印象,那就是在阁楼里找到的破旧靴子,14码,她把它做成花盆,撒上泥土和肥料,种上豆芽,作为植物学课的作业。
米妮住在一个破旧的街区,灰色的石头房子已经褪色,时间把它们均匀地磨损了,统一的丑陋之下又产生了一丝和谐,角落的石头并未显得不合时宜,反而像是被时间巧妙地雕刻了出来,废墟几乎带着崇敬,承载着过去,见证着人类随着时间而消逝的野心,如今,腐朽安然存在,人与废墟共存,唯有凛冬逼近,夜幕早早降临之时,才栗栗危惧。此时,霜盖的黑暗之下,建筑物可怜而悲惨,它们的形状好似恢复了早年那种刺眼的荣耀,黑夜的仁慈如同一层香脂,落到破损的石头上,遮盖住它们,而人却变成了怪物,要驱除这层仁慈,好像生怕自己梦想更好的东西,生怕自己拒绝不公的命运。米妮下了车,背上书包,向她的墨西哥朋友、司机“章鱼米格尔”挥手道别,在薄薄的外套里耸了耸肩,直视前方,沿着牛顿湾跑到邻近的摩根村,最后由特拉华河到达西边。特拉华河占据了整个城镇,将镇子淹没在永久的阴沉和潮湿之中,也驱除了蔓延在库珀支流的死水和人类沉船中季节性吸血的蚊子。
“你回来得挺早。”妈妈的声音从里边的厨房里传出来,米妮气喘吁吁地把书包扔在一楼门厅里,径直走到客厅,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什么也没有。”他们还是没有决定下集达拉斯什么时候播放,她想知道最后到底是谁射杀了JR,自去年三月以来,六个月过去了,这个问题仍然悬而未决。现在都快十一月了,他们还没有解开谜团。整个夏天他们都在寻找杀人凶手和杀人动机,到了九月,米妮振作起精神,心想电视季就要开始了,一切都会解决的。但是她真倒霉,演员无限期地罢工,九月之后,十月又过去了,再之后是十一月,一些观众受够了等待。为了保持观众的兴趣,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制片人干脆火上加油,开始播放持续不少秒的预告片,提供那些可能是凶手的角色的证据。争论再次爆发,这是什么缺德的事情?一半的角色都是潜在的凶手,整个夏天米妮都打赌JR是被他的母亲艾莉小姐射杀的,他对她太坏了,可怜的东西,亲人带来的痛苦是无以复加的,越是亲密,他们就越残酷地伤害你。九月的第三天,彼特,米妮的哥哥,拿着他的气步枪,打中了她的左肩。米妮发出一声尖叫,惊动了整个街区。彼特笑着说对不起,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一不小心,错误时有发生,这是人性。米妮那双可爱的眼睛因为疼痛眯成了一条缝,涌出的泪水又模糊了它们。从这件事以后,她便确信,射杀JR的那个人就是他母亲。
“他们说11月21日,凶手就会揭晓。”米妮转过头,看到她妈妈正在嚼着什么东西。它们看起来像炸香蕉,在圣胡安被称作车前草,第一次吃,米妮就无法忍受这种味道和质感。无所不知并且不知疲倦的路易莎试图说服她,说它的糖分低,钾含量高,说米妮不能总是这样固执己见、难以取悦,要适应对自己有益处的食物,知识总是来得很晚,她会后悔的。说得再多,对米妮也没用,她转过身去,电视还亮着,米妮正准备问晚餐吃什么,肚子饿得咕咕直响,突然感觉房间里一阵电光,又因为声音比光传播得更慢,话语紧随其后,如同霹雳:“你对头发做了什么,该死的?”好像这还不够,路易莎做过饭的油手猛拉她剩下的辫子,解开它们,就好像这么一拉,失去的头发就会回来似的。
夜里快11点了,彼特还没出现。妈妈在客厅进进出出,米妮把自己裹在沙发边的旧羊毛婴儿毯里,假装在做刺手的数学题。“现在几点了?”路易莎问了有一百次,没有期望也没有得到答复。“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米妮头也不抬地嘟囔着:“妈妈,我告诉过你,他今天在学校。”路易莎走出客厅,打开前门,在人行道上来回踱步,好像正在决定要不要过马路,好像远方奔涌着一条凶险的河流。她忧心忡忡的身影又从蕾丝窗帘中隐约地显现出来,蹒跚而行,她的影子在墙上映得巨大,盘旋在沙发上方,米妮的头顶上,像是不祥之兆。现在已经12点多了,路易莎双手捧着头坐在餐桌前,米妮在沙发上打盹,电话待在两个人中间,不声也不响。他的两个好朋友早回家了,警察也没有任何线索,只是说,如果有什么事情发生,他们会打电话,不用担心。但电话就待在那里,既愚蠢,又令人毛骨悚然,好似路易莎脑海中浮现的、在米妮梦中反弹的种种想法。
天快亮了,彼特还没有出现。路易莎还是那个姿势,平衡物却不见了,身体往下一沉。米妮裹着毛毯不安地睡在沙发上,阳光犹豫不决地从窗户射进来,照亮所有角落的尘土、昨天忙碌的蜘蛛留下的网、地板上的面包屑,还有一夜悲伤之下的污浊和腐朽。路易斯无精打采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打开煤气罐,机械地准备煎鸡蛋、薄培根片,在吐司片上涂上糖和人造黄油。
米妮站在她身后,刚刚醒来,头发蓬乱,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拽着路易莎褪色的睡袍边,问道:“妈咪。现在几点了?”没有回应。她轻声说道,不要用琐碎的要求惊吓她,她看起来像个幽灵,她身上的赘肉不再像以前那样紧紧裹住她的身体,这一夜过后,她的衣服开始从身上垂下来,弯曲的肩膀向前倾。“现在几点了?”米妮坚持道。路易莎像是被催眠一般,打开橱柜,拿出多年使用后变钝了的餐具。“该吃早餐了,该吃早餐了。”她对自己说,并习惯性地摆好三人的餐具。
他们一起吃饭,晨雾笼罩着整个街区,周围的道路依旧死寂。路易莎知道,半个小时后,一切都会改变,到了早上,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段时间里。她的想法像影子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收缩和放大,以覆盖她应得的希望的面积。然后本能性地,她被坏消息裹挟,因为她想起来,儿子和一帮毒品贩子混在一起,她在从浸礼会教徒那里知道的,他们要她看清事理,并带她走上主的道路。两个星期以来,她一直在犹豫,不去教会对她有什么好处,对谁有好处,并一直拒绝当地社区的指摘和非难,但这一切只是因为她的内心没有信仰和希望,哪里会有什么第二次第三次机会,像天降的甘露一样去滋养贫困多年的人?
米妮收拾好书包去赶校车。路易莎拉出厨房凳子,拉开窗帘坐在窗边。米妮和开得很快的校车并列奔跑着。路易莎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为什么”、“如果”、“可能”,一阵阵难以控制的想法将她困住,把她锤倒。米妮最终看不见沿着大道加速行驶的校车,而她自己也成了深红色地平线边缘一个颤抖着的微小的点。路易莎长呼着气,按住自己的胸膛,蜷缩在地上,那颗心早已不想活在那具躯体里面,她握紧拳头,将其举起,成了这场徒劳战斗的最终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