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私语 像野兽般生动的场景,间杂奔跑、声音、暗示、成功、禽鸟、天空、土地和大海——艾娃·洛波说。我不费吹灰之力,甚至怀着无与伦比的喜悦,准确地记起我们在约定时分走到大厅,和坐在沙发上、与人聊天的海伦娜和福尔扎·莱亚尔碰面。新郎要把钥匙物归原主。我听见我们提议坐在敞篷车的后座上,出去兜风;我看见棕榈树被吹弯了腰,海伦娜跳上她的座位,用丝带扎起头发。我看见汽车启动后在上尉的驾驶下不停急转弯;我看见敞篷车从吓得手足无措、落荒而逃的当地人身边呼啸而去。我听见新郎笑了。有人怪异地趴在远离主干道的小路上;还有人似乎在公园里的石头上用身体露营——您还想要更生动的场景吗?想象一下当地人在敞篷车行驶的道路上蹦来跳去。等到了岸边,浪花卷着泡沫涌上海岸,原住民才渐渐变少。上尉也放慢车速。他们来到俱乐部附近。 “我们想过一起去俱乐部。但原来在那里调酒的混账黑人也挂了。” “怎么就挂了?” “谁知道呢!有那么多傻逼版本,我们怎么知道哪个是真的?就是那天晚上的事。”上尉说。 “上尉,”新郎说,“我在想,想……” “想什么?” “我刚刚在想比起去俱乐部,活动一下手指是个不错的选择。” 新郎的话让上尉笑得前俯后仰。 “啊,你这个混蛋,别说这些天那些东西一直放在后备箱里,一点都没用上?” “我没时间啊,我的上尉。”这时新郎在后座笑了起来。 接着就迎来第二个场景——艾娃·洛波说。我记得上尉调转车头,开到一片类似甘蔗田的地方。甘蔗在风中宛若山丘的长发,散开,碰撞,撕裂茎叶,好像晃动的头发。上尉夫人下了车,她的衣服、头巾还有头发,都被同一阵风吹向甘蔗田的方向。一股不可抵挡的力量不光试图带走上尉夫人和甘蔗田,还让不少罐头在沙滩上打转。罐头有来有去,跌跌撞撞,发出响动声。上尉和新郎都没有穿军装,他们死死盯着那些罐头。新郎走到上尉面前。 “我的上尉,别管那些罐头了——如果我们开到基亚角的小酒馆,我觉得我们会有惊喜。” 上尉一脸怀疑:“基亚角有惊喜?” “不,我的上尉,比那还要远,还要远……” 上尉将信将疑地回到公路上,不再理会甘蔗地里的罐头,开车去往木头酒馆。上尉慢慢放松下来,假装挑逗妻子。他问新郎:“我们把女人放回家里,再去好好活动一下手指如何?”这时轮到海伦娜表演了,她抗议说,自己不光向往,而且非常渴望见识一下到底什么是活动一下手指。她靠在上尉的肩上,哀求说别往回走,不要把她留在家里。上尉佯装掉头,接着才勉强同意说:“那你就去看看什么是活动一下手指吧。”上尉把车停在由木头和竹竿搭建而成的小酒馆外头,打开后备箱,让妻子触摸麻布底下包着的东西。他想让她光靠摸,猜一猜里头是什么。 “是首饰!”他说。 “不对!”“那就是还没组装的桌子!”她又说。很明显她认得麻布里的东西,但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这都是做戏。 “也不对!” “那就是船的发动机!” “啊噢,也不对……”上尉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掀开抹布,里头露出四把枪。 特洛伊的海伦佯装惊恐,用手捂住嘴,直往沙滩外跑。上尉连忙叫住她。沙地一片荒凉,红旗在风中飘扬,就像海伦娜跑动时的衣裙。“过来!”上尉吹了声口哨说。特洛伊的海伦听见哨声,眼露惶恐,扭捏着走来,好像害怕见到那些枪。“过来!”他又喊了一遍。上尉像野餐时那样把麻布铺在沙滩上,接着又取出弹药。新郎也屈膝跪地,但上尉只对着妻子说话。“瞧见了吗?”他问,用手抛接着手枪。“这把叫斯塔尔,九毫米口径。这玩意儿杀伤力极大,在民间禁止流通。没有比这更好的自卫手段了。只是有时候弹夹的弹簧会卡住。”上尉夫人扎紧了被风吹松的丝带。“我不看嘛,都说了我不看……”她一边说,一边止不住地笑,装出一副要昏倒在地的样子。上尉像新郎一样单膝跪地,用拇指转动手枪,接着又摊开手掌在空中一把接住。他又说:“人要是被这玩意儿射中,立马得往后摔下去,连野兔都逃不掉,开一枪,倒一个。”特洛伊的海伦又用手指一指,嗲声嗲气地问道:“那这个大家伙呢?” “那是阿姆利特,七毫米口径,七十二发子弹。可以单发,也可以连发。”他说着,把枪拿到面前。“这是卡拉什尼科夫。您记得这杆卡拉什尼科夫吧,不是吗,路易斯?”上尉和少尉一样长着络腮胡,虽然不长,但很有特点,摸起来像两把刷子。此时他正摸着双鬓,走到趴在麻布上的妻子面前。 “现在呢,这里还少几把?”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当然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他说着站起身来。她装出倒地的样子。“你到底知不知道?”海伦娜低下头,几乎要贴在枪上。 “我知道,还少一把!” “说大声点,让他们都听到。” “还少一把!”她大叫。“少一把左轮手枪。”特洛伊的海伦躲开她行动时扬起的沙子,跑到了远处。“过来!”——上尉又一次喊道。等她回来了,他最终选定阿姆利特。 随之就是下一个场景,非常生动。 他们必须在沙地上再走一段路,才能走到少尉宣称藏有惊喜的木头酒馆。但或许是因为风大,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酒馆里没什么人。一个旧锅滚到路边。新郎转了一圈,叫着“黑人”,但一个人影没见着。与此同时,上尉带着妻子,看见海边有一条泥滩。他们面前有一群鸟,和往日一样纹丝不动地停在泥潭上。婚礼那天晚上,它们轻巧地拍动着翅膀,一股脑地冲向新郎。然而此刻,那些鸟单脚站立,好像是在共同抵御风的入侵,又或是把脑袋缩进翅膀底下睡觉。一眼望去,大海和泥滩上漂浮着一条羽巾。 上尉看花了眼,他盯着那些浮动的鸟儿,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啊,您想得太周到了!”他震惊地对少尉说。他扣动扳机,视线却片刻都离不开那群鸟。 “一枪一枪来还是连射?”他把枪抵在腰带的位置,问。他先用枪朝着大海的方向扫荡,接着降低到泥滩的方向,调成连发的位置。上尉瞄准后,冲着鸟群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来回扫射。海伦娜把脸藏进新郎的臂弯里,而我的眼里只有新郎。我看见新郎站在那群统一的火红色的鸟儿面前。我看是因为鸟儿被击中后,就被他用鞋跟踢上一脚,倒在老远以外的地上,浑身抽搐。这场景让人难以忘怀。那些没有被击中的鸟,就停在原地,脖子缩进嗉囊里,唯一立着的脚直得像根杆子。没有被击中的鸟纹丝不动,这点触动了新郎。“太神奇了!”他说。“您看见了吗,我的上尉,它们当真不会跑?什么蠢货?它们是怎么一个个倒下的,那些大蠢货?” “马上。”上尉说。他在第二轮扫射前枪支晃动枪支,好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 第四个场景,更加生动,仿佛是之前的放大版。我听着上尉摇晃枪支,好像已经发现那家伙发出见鬼的声音。他的妻子双手死死地抓着头巾,好像什么都不想听。新郎站在上尉身后,就像他的影子一般。然而女人却想去察看鸟儿的情况,她往泥潭的方向走,又折返回来。我看得清清楚楚,有些鸟被打中了,但鸟群整体却一动不动。侥幸活下来的鸟重新抱团,而倒下的鸟在泥潭里越陷越深,像雀斑一样消失。只不过是一条暂时坏掉的毯子抖了一下。因为那些没被射中的鸟,只清醒了片刻,之后另一只脚也落在泥滩上,聚集起来。那些缓缓下沉、直至消失不见的尸体就被它们踩在脚下。又来了一群鸟,和先前的数目相当。新郎问:“再来一轮吗,我的上尉?”上尉却卸下枪,把它交给新郎。新郎道了声谢,单膝跪地,趴在地上,在沙子上蹭了几下弹夹,瞄准目标,对新来的鸟群进行扫射,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好像连最后一只鸟都不想放过。我看见最后几只受惊的鸟儿也逐渐消失,就像破晓降临的绯红色的梦。现在呢?现在那里已经无事可做。两人扣上枪支的保险栓,把它和其它枪一起包进麻布,随后走回敞篷车。新郎侦察着空气。“出什么事了?”没有,什么事都没有,能出什么事呢?岸边人烟稀少,路上也没车。在那样的大风和距离下,就算我们在岸上架起一座三十二厘米口径的大炮,旁人也听不到一点动静。 “那羽毛呢?” “什么羽毛?” “明天那帮家伙太可怜了,只剩羽毛了!” 新郎笑了:“明天?等到了明天这个时候都已经涨了两波潮了,我的上尉。别管这些了,别想羽毛的事了!”新郎笑着,说话含糊不清,只能靠偷看辨别他的声音。想点好的,那是身体唯一一种传播方式,可以守住自身变化的秘密。但是如果要偷看他的声音,就必须偷看他声音出来前路过的牙齿。如果我凑近新郎的牙齿和舌头,我不就能通过声音洞悉他灵魂的秘密了吗?我贴近他的牙齿,看着他如何蠕动嘴唇,朝上尉叫嚷,还有那些在嘴唇的遮挡下若隐若现的牙齿。我很惊奇,我居然完全无法辨别新郎特有的声音,好像声音和他一样,如同一只闭合的蚌,只剩下躯壳,里面的灵魂却早已消失。在没有灵魂的时候,蚌壳张开,另一个灵魂闯了进来。现在他还用那根舌头说话,却说着另一种语言。但不能对新郎要求过高——在和煦的微风中,新郎只注意到我被他的嘴所吸引。这时,他突然偏离上尉的脚步,靠近了我的嘴和牙齿。 ——节选自莉迪亚·若热 (Lídia Jorge)《海岸私语》(A Costa dos Murmúrios, The Murmuring Coast) 原文位置:P39—44,完整中文版即将由世纪文景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