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描述的隔阂太多,沟通太少。”
专访 | 弗朗西斯科·沃尔索(Francesco Verso)
意大利作家弗朗西斯科·沃尔索(Francesco Verso)在科幻创作中屡获殊荣。他认为,科幻小说最好不采用“反乌托邦”式的叙述方式,转向“太阳朋克”式,从而写出教化意义颇丰的故事,敢于质疑世界现状,努力寻找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
“最近,自从人们进入‘后一切时代’(后现代主义、后资本主义、后人文主义、后殖民主义、后赛博朋克),就很难想象出不同的社会了。但科幻小说做到了,——放弃建立乌托邦的最初使命,开始采用全新的叙述方式,即反乌托邦、后世界末日等形式。”沃尔索在出席第七届中欧国际文学节之前说道。
“当我们面临即将发生的灾难,或当今的高压势力时,掷以反驳并没错。但人们描述的隔阂太多,沟通太少。幸运的是,一种新型科幻小说出现了。它旨在处理一些问题,例如:循环经济、生产投资方式的共同所有权、公平的财富分配、应对紧急气候的责任、民主治理、研发可持续能源的相关技术。这类科幻小说被称作‘太阳朋克’,它源于赛博朋克、管理虚无主义和民族军国主义。此外,太阳朋克正快速发展,在经济、农业、建筑、政治、可持续资源和教育等领域,都存在实际可行的应用。因此,各国都有了相应的解决方案,不仅在美国和欧洲等发达国家,也包括发展中国家,如拉丁美洲的巴西、亚洲的印度(自给自足的‘连结思维’)和非洲的尼日利亚(所谓的‘后殖民非洲未来主义’)。太阳朋克呼吁,要书写具备建设指导性的故事,敢于质疑世界现状,并努力为当今人类、社会、国家乃至世界,找到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反之,文学作品不应一味地哀叹;或用最新的极权式‘反乌托邦’来震惊读者;抑或逃离到一个遥不可及的未来,并自我安慰道:从科学和社会层面来看,那个未来都存在。”沃尔索说道。
他认为,无论是好是坏,想象力都是开启转变的第一步。“若无想象力,我们将被迫接受宿命论,接受他人强加的礼物。当然,单靠想象力和创造力,不足以改变现实的一致性,或克服其结构限制。但历史证明,文学可以预测未来,描绘客观变化和潜在欲望。正因如此,我坚信,科幻小说将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它会在人们的脑海中,打开一条缝,让虽残缺模糊、但更美的未来,渗透到内心深处。”
在中国,沃尔索的著名小说《继人类》(Nexhuman,2022,博峰文化)由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出版。主人公彼得·佩恩(Peter Payne)虽然面对布满 “灰尘” 的可怕景象,但同时也有艾尔芭(Alba),一位非常漂亮的女继人类。该书探讨各种主题,包括令人着迷的消费主义、机器人科学、自动控制系统、超越等复杂的话题,用引人入胜的叙述穿插而成。沃尔索说,他几年前亲身经历了一件事,受其启发,形成了这本书背后的主要思想。
“当我和妻子埃琳娜走出罗马的跳蚤市场时,我们注意到:在一个大垃圾桶里,有一个8岁的男孩。他刚刚找到了一个和自己一样高的洋娃娃,不停地清理、照顾、爱抚它,好像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女朋友。后来,他的母亲走过去,让他丢下洋娃娃,别浪费时间,去探索更有价值的事物。就是这个既感人又糟糕的画面,开启了彼得·佩恩(Peter Payne)戏剧性的生活,以及他那看似不可能的爱情。 众所周知,消费过度和生产过剩给每个城市都带去了负面影响。人类漠视环境,就不得不付出相应的代价。在《继人类》中,我描写了很多堪忧的极端后果,都由无处不在的环境破坏行为导致。”他说。
沃尔索说,他花了几年时间去研究,才写出《继人类》。“主要是因为,我喜欢用必要的‘惊奇感’去写科幻小说。否则,它将变成主流小说。因此,我收集了与垃圾相关的书。当然,第一个参考,是在菲利普·K·迪克(Philip K. Dick)的《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中,可以找到的‘灰尘’。第二个灵感来源,是J·G·巴拉德(J.G. Ballard),及其关于‘内部空间’和拜物教的作品。第三个影响,来自尼克·博斯特罗姆(Nick Bostrom)关于人类自我提升的书籍,还有哲学家马克斯·莫尔(Max More)关于超人类主义的书。说这些是为了,解释一些在阅读本书时,很容易找到的清晰灵感。”
沃尔索另一本著作《猎血人》(Bloodbusters,2022,博峰文化)也由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在中国出版,广受好评。该书勾勒出一个奇幻的世界,在那里,罗马公民用鲜血纳税。反乌托邦观念、黑色幽默、原始的人类情感在此融合,产生了浓烈的艺术效果。沃尔索说,他曾和朋友们闲聊,讨论了无休止的税收问题,产生灵感,才创作出此书,屡获殊荣。
“由此,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想就这个问题写一篇荒诞的故事:如果用血液来支付税款,并直接从静脉中抽血,会发生什么?小说的主人公艾伦·科斯塔(Alan Costa)和安妮莎·马利萨诺(Anissa Malesano)是两个完全相反的人物。即使他们很互补:他的坏是出于需要,而她的慷慨是出于选择。他为税务局工作,而她是 “罗宾之血” 这帮不法分子的头目,这帮人专从富人那里偷血给穷人。因此,他们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但接着,第三个元素出现了,搅乱了他们的生活。此外,《猎血人》故事地点也很重要:它们代表着一个被遗弃的、颓废的罗马,一座充满劫掠的城市。因此,这里没有纪念碑,也没有历史痕迹。只有偏远的社区、繁忙的街道、拥挤的医院,它们很接近虚构的地方,比如圣卡米洛医院后面的税务局,蒙特马尔蒂尼中心地下的埃马托根仓库,以及奥雷里奥的新住宅区。罗马市中心是一个海市蜃楼,市民们对它的印象模糊且遥远,仿佛它不再属于他们,而只是那些买得起它的人的专属体验。它是对社会的讽刺,融合了现实问题(将血液作为公共利益或私人利益的想法)和奇妙的元素(血液饮食、血液衍生品)。总之,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能够引发人们的思考。” 沃尔索说。
“科幻小说”这个词作为一种小说类型,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含义。于沃尔索而言,他在寻找“新”元素的合理性,也在追寻科幻小说的奇特性被认可的地方。
在英语中,“Science Fiction”一词指的是与科学的本质联系,而在意大利语中,“Science”一词被称为“Fantascienza”(幻想科学),词根“fanta”解释了这种联系,给我们打开了想象的大门。在我看来,这就是不信任和困惑的根源。这种不信任和困惑滋养了一些人,他们阅读科幻小说,并非为了逃避现实或自我娱乐,而是出于一种对探索和理解的渴望。显然,这两件事可以同时发生,但在我看来,这就是“科幻小说”这个词的由来。因为在常见的行话中,它仍然在意大利使用,或许也在其他地方使用,描述荒谬且不可思议的事情。与此相反,我认为,在尊重科幻思想的文本中,科幻小说中的“新”元素(社会、政治、心理、技术等任何方面的因素)都显得非常合理:作者越是借助科学的逻辑、理性的机制,来做出他/她的想象推断,故事就越会有一种似是而非的未来气息。
“近年来,许多技术和创新发展得如此之快,被认为像科幻小说一般。所以,如果说科幻小说一方面赢得了走出贫民区的战斗,另一方面它也失去了独创性,因为我们不能再把某些问题和主题视为它独有的。诸如基因工程、通过大数据进行的社会心理分析、人工智能代替人类工作和创造力、气候变化、3D打印的新数字工匠、生物政治和自我导向进化等话题,都是我们当今社会的一部分。因此,任何想要表现日常现实的作者,都必须将这些现象视为他/她想象中不可避免的参考因素。所以,对我来说,科幻小说令现实变得过时。”沃尔索说。
沃尔索认为,这不仅是一种趋势,而且代表了一种深刻的规范变化,影响了很大部分的当代文学。
“以唐·德里罗(Don DeLillo,美国)的《零K》(Zero K)、汤姆·麦卡锡(Tom McCarthy,英国)的《撒丁岛》(Satin Island)、维克多·佩列文(Viktor Pelevin,俄罗斯)的《巴比伦》(Babylon)、米歇尔·韦勒贝克(Michel Houellebecq,法国)的《一个岛的可能性》(The Possibilities of an Island)、艾米莉·圣约翰·曼德尔(Emily St. John Mandel,加拿大)的《第十一站》(Station 11)、石黑一雄(Kazuo Hishiguro,英国)的《别让我走》(Never Let me Go)和《克拉拉与太阳》(Klara and the Sun)、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加拿大)的三部曲《最后的人》(The Last of Men)、《洪水之年》(The Year of the Flood)和《另一个开始》(The Other Beginning),大卫·米切尔(David Mitchell,英国)的《云图》(Cloud Atlas),米歇尔·法柏(Michel Faber,荷兰)的《奇怪的新事物》(The Book of the Strange New Things)等作品为例,这些都是以科幻为主题的文学书籍,这样的书籍还能继续增多。我甚至可以说,我们已经离开了后现代文学,进入了科幻小说领域。现在的独特之处就是,由于技术升级,无法预测哪些趋势将对我们的将来产生最大影响,这也是未来几年写作的基础。这是一场胜利吗?我很乐观,并对此持积极态度”。
沃尔索也是“未来小说”(Future Fiction)的编辑和出版商。这是一个多元文化项目,致力于从超过35个国家和13种语言中,寻找并出版最好的世界科幻小说。作者包括伊恩·麦克唐纳(Ian McDonald)、刘宇昆(Ken Liu)、刘慈欣(Liu Cixin)、范达娜·辛格(Vandana Singh)、陈楸帆(Chen Qiufan)等。该项目源于沃尔索个人对新颖且具有挑战性的叙事方式的兴趣,他致力于鼓励 “文学的多样性” ,并帮助在文学的未来中发挥 “去殖民化” 的作用。
“这一切始于大约十年前,作为一个读者,我厌倦了去意大利书店,因为总是(或大部分情况)阅读同一种故事,作者是一位讲英语的中产阶级白人(可能是基督教徒、异性恋者、生活在美国或者英国)。我错过了‘真实’世界的很大一部分代表性,某种‘文学的多样性’。虽然看起来很矛盾,但这种文学多样性在其他类型中并不像科幻小说中那么极端。因此,这个项目的发展更多的是像一个小型的文化出版社,而不是商业出版社。在十年之内,我已经在70本平装书、电子书、有声书和最近的漫画中出版了150多个故事。我已意识到,自己正在寻找‘科幻隐秘世界’中缺少的声音。有些人可能确实把这定义为‘多样性’(这个词在英语世界中越来越流行),但随后我想,‘来自谁的多样性?’,谁给多样性制定了标准,我又一次回到了最初对英语文化的偏见。因此,现在我倾向于称之为 ‘未来的多样性’:正如斯瓦尔巴群岛的种子库在可能的环境灾难中保护生物多样性一样,我也开始寻求在可能的文化灾难中保护科幻文学的多样性。那就是:如果只有一种语言来谈论未来,一种宗教,一种经济,以及一种单一的文化或生活方式来代表它,那么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令‘未来去殖民化’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但我愿意在未来几年内去做它。这是一项重要的工作,我也看到了一些非常有趣的结果。沉睡中的人正在醒来,他们开始意识到科幻小说无处不在,他们不仅要从英语故事中翻译,也应从汉语、西班牙语、印地语、葡萄牙语、阿拉伯语、法语、日语、韩语、德语和意大利语等故事中翻译。”
关于写作技巧,在过去的15年里,作为一名作家、一位与全球作家合作的编辑,沃尔索在概念、出版、磨练文学技巧等方面,吸取了许多宝贵的经验。
“一位编辑曾经给了我一条建议:‘充实情节,而不是人物的思想’,意思是说,行动应该从人物的行为中产生,而非从他/她的喃喃自语和担忧中产生。读者最喜欢的是其他人的行动和反应,不是人物的思想或内心独白。但同时,这并不意味着人物是扁平的,像惊悚电影中那样,简单地被忙碌的行动所驱使。相反,在事件和身体行动的过程中,所有内在的感受和情绪都应该出现在行为的表面。换言之,这只是意味着将现实生活放入小说,而不是将小说视作现实世界之外的一个文学世界。”
“15年来,我既写了自己的书,也编辑了别人的书。从这段经历中,我学到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小说模仿生活,生活模仿小说。这就是科幻小说的合理性,并将读者的思想推向一个美妙的方向:即使书中故事早已结束,它也能继续完成工作;一本书的持久性,是衡量其质量的最好标准。因此,我建议现在想写科幻小说的人,多阅读当代故事(偶尔也读一些经典作品),因为该流派与科幻小说的黄金时代很不同,它很快就会被淘汰。”
“多读书,读好书:作家首先是一个读者,一个知道已说过什么、做过什么的人,一个接受过不同叙述技巧和风格训练的人。其次,当然要研究你的主题。今天,要想写出优秀的科幻小说,只坐在电脑前是不够的。为了不显得像个外行,应当严格要求细节、连贯性和能力。因此,你需要以恰当的方式,利用各种来源获取信息:无论是基因工程、日晷还是气候变化,即一个可信的第二世界。这对于吸引读者的好奇心非常重要,这样才能使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故事上,而不是在发现三四个错误或明显的不一致后,就合上书。”他说:“关键词就是合理性:作家不一定是科学家,但那些选择尝试科幻小说的人,必须知道如何重新创造真实的幻觉,否则他们就会落入另一类型的幻想中。”
最后,沃尔索坚信,毅力是每位作家都必须充分具备的关键品质。
“最难学的东西:完成你开始的任何事情;把错误和拒绝视为改进的必经之路,不论遇到任何事情、任何人,永远都不要放弃。基本上,一个艺术家是绝对不会放弃的。即使你已经写了五六部小说,即使你已经赢得了国内和国际奖项,你每次必须回到新的工作上时,都要秉持这是第一次的想法,并且默认在这方面,你以前从来没有做过,也没有取得任何成就。这才是,使你的最后一本书,成为你迄今为止写得最好的书的唯一方法。 “沃尔索说。
在第七届中欧国际文学节上,弗朗西斯科·沃尔索(Francesco Verso)将与雨果奖得主郝景芳一起,与文学翻译家张凡对话,探讨他们的书籍和写作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