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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

贾马尔·瓦里亚奇

小巴 (1)

 

小巴以超过安全时速更快的速度冲过灰色的泥泞,路上布满雪与盐的结晶。 室外温度为负九摄氏度,老式汽车的加热器内部喷出善意但令人作呕的热空气,与十二名乘客吐出的潮湿的二氧化碳相结合,重现了室内热带水上公园的潮湿气氛。除了挡风玻璃,所有的窗户都冒着水汽。

 

只能听到两个声音,一男一女,都来自一号电台的一个节目。在这个周六一大早上,节目里举行了一场非常热闹的政治对话。

 

减速带、弯道、刹车、加速。奥蕾莉·林德布姆胃里的两口三明治在一滩咖啡中来回晃动。 她忘记吃药了,晕车和她离职派对的宿醉相结合。这场派对进行到深夜,直到没有给睡眠留下足够的时间才结束。

 

她把沉重的头靠在坐在她右边的约翰内斯的肩膀上。 一股香草味和他卷曲头发的椰子清香激活了她的唾液腺,尽管胃缩成一团,她还是渴望来点儿甜食。 袋子里面装着一包奥利奥和一些食物,但是超过了她能够到的范围。 为了弥补食欲,她咀嚼着食指的中间部分。

 

“你是在吮拇指吗?”约汉尼斯问道。

 

她羞愧地从嘴里抽出手指,瞥了一眼这个坐在她左边,直到最近才从电视和报纸上认识的男人。他似乎没有听到,抬起手臂用夹克擦去旁边窗户上的凝结的水汽。外面,城市正在苏醒,冬日慵懒的太阳升起,或者更准确地说,日光正在暴涨。在这个冬日的阴天早晨,太阳照射得什么也看不见。在八点差十分时,她最后一次检查了荧光绿色手提箱里的东西,手里拿着清单。但是所有的东西都在清单上吗?在过去的几周里,她有时会在半夜因想起某事而惊醒——她怎么能忘记这个? ——这个她也没想到。在那样的时刻,在她头脑清醒的时刻,这种有可能漏掉一些可能性的想法加剧了她的恐慌,而关于这些事物的想法会惊奇地在她睡梦中出现。直到她真正到达埃塞俄比亚时,她才彻底意识到有多少事情她没想周全,然而为时已晚,因为他们在那儿什么也没有。

 

急救箱内有一个便携式手术室,由发达社会一流的小玩意组成,例如无菌皮下注射针头、手术刀、乳胶手套和绷带纱布。 箱子里还塞满了腹泻抑制剂、数十包口服补液盐、疟疾药丸、广谱抗生素和特殊的黄色疫苗接种护照,上面列出了她对百白破、甲型肝炎和黄热病的接种。 在一家售卖旅行用品的商店里,她让他们给她提供各种驱虫剂,外加不需要水的肥皂、净水粉、蜱镊子、跳蚤粉和她能找到的最强力的避蚊胺喷雾,含量有50%。

 

完成。

 

至于夜晚:睡衣、头灯、防蒸腾睡袋、关于埃塞俄比亚的她还没来得及阅读的书籍。

 

完成。

 

衣服:牛仔裤、素色 T 恤、许多殖民时期的亚麻布——当她选择这些衣物时,她的心情是朴素得多可笑啊? 或许她从爸妈那儿继承了屈服于无趣的单调的理想主义?

 

她迅速地将两件鲜艳的连衣裙和一些化妆品放入化妆包中。

 

手提行李:旅行食品、牙刷、笔记本、相机、录音机。 防水外壳中的笔记本电脑,也就是便携式实验室。 临时决定:带上斯蒂格利茨的《全球化及其不满》(这玩意儿在这做什么?好像她要在飞机上阅读一样!);海明威的《告别武器》,这是爱丽丝的遗赠礼物,她说“从未读过这样美好的爱情故事”,尽管她在一年前就米兰·昆德拉那本被高估的作品也说了同样的话,而在前一年又是另一本。什么? 《英国病人》? 当然了,爱丽丝是个心思细腻的人。

 

收拾好了,准备启程。

 

八点过两分:门铃响起。约翰内斯到了。

 

‘嗨,优优(约翰内斯昵称)!’

 

他们拥抱。

 

“忙到很晚吗?”他松开她,盯着她的脸。

 

‘可以这么说吧。看起来你也是?‘

 

他嘶哑地笑了,用沙哑的声音说:“别提多晚了。”

 

他主动提起了她塞得满满当当的手提箱,他们一起蹒跚地走下楼梯。 他们走进漆黑的早晨的严寒中,伴随着金属对金属、木对金属的叮当声和敲击声:摊贩们正忙着在沿街路灯的橙色灯光下布置市场。 寒冷让她流下泪来,但她不允许自己抱怨:在接下来的几周里,她会想念这种寒冷的。

 

在史基浦机场办理登机手续时,这群人(包括小巴士司机科特·特沃尔德,他准备搭乘巴士回家)遇到了慈善杂志特斯法的女士麦克特尔德和哈尔姆,唯一对这次探险感兴趣的专业记者。好吧,或者说,至少他有兴致…… 奥蕾莉几周前见过他,在凯泽斯格拉赫特见过面打了招呼。他给奥蕾莉留下的印象是他宁愿被派往阿富汗或伊拉克。 那些地方是现在应该去的,仅仅是因为所有人都往那儿去。但显然哈尔姆工作的杂志《无限低地》 有着其他的想法。

 

“你呢,你为谁写作?”他问奥蕾莉。她有些犹豫地回答,“哦,你知道,只是大学教员的论文。 实际上我是为了我的毕业项目,但我有点喜欢写旅行报告文学的想法。“

 

哈尔姆点了点头,然后又去拿了一杯饮料,而奥蕾莉则为她“你知道”和“实际上”以及“有点”的措辞诅咒了自己两次。 那天晚上他没有问起她的毕业设计。

 

他站在她面前,穿着牛仔夹克和战斗裤,打着哈欠。 麦克特尔德是一个非常开朗的人,她用持续性的吻向每个人打招呼,甚至是奥蕾莉,她现在显然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了。 她发现麦克特尔德非常可爱,她是一个漂亮丰满的女人,有着实用的发型。一切都表明在她的孩子们独立门户后,她已经将自己的关怀天性转向了为有需要的同胞服务; 一个永远不会被愤世嫉俗所吓倒的女人,一个濒危物种中的一员。

 

小组现在有十三名成员,虽然奥蕾莉并不迷信,但这个数字给她一种不安的感觉。这让她在已经存在的疲倦、愤怒的肝脏、折磨的胃和紧张的肠子的情况上又加了一层不安。 直到过了海关终于有机会坐下来吃点东西的时候,她才稍微清醒过来。 门口的大窗户可以看到冰蓝色的荷航飞机在磨砂的停机坪上,笼罩在浓密的薄雾中。 她吃了一个从家里带来的苹果,喝了半瓶水。

 

等候室里有很多埃塞俄比亚人。这合情合理,但还是令人惊讶。他们穿着整齐西装的商人,有着幸福的家庭,明显足够富裕。她期待的是什么呢?当然是白人,穿着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 T 恤、救助儿童会、乐施会或任何其他慈善机构的名字的白人。但显然人们也会去埃塞俄比亚出差或旅游。带着这样的想法,她的这次旅行突然就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奥蕾莉·林德布姆加入海外志愿服务队——她奥蕾莉!她对第三世界的承诺来源于观看Band Aid乐队(这是一个慈善团体,主要由英国和爱尔兰的音乐家和唱片艺术家组成。)的旧视频。《养活世界》,但这只是因为人们很难把这首歌从脑子中消去。她只记得有一次,在九十年代,当他们在电视上展示四肢被砍断的卢旺达受害者,泥泞中的尸体和徒步前往刚果边境的难民潮时,她正处于在青春期理想主义的短暂阶段,并问过她的父母————不,命令她的父母,将一大笔款项(50 荷兰盾)转给全国筹款活动 Giro 555 。伴随着一个电视节目,荷兰全国范围内展开了一场运动,集体慈善事业牢牢地抓住了民众的心,让奥蕾莉希望成为当中的一部分。“这些钱永远不会到达需要她的人手中,”她的父母反驳道。她认为这是一种愤世嫉俗的态度。经过一番抱怨,支票簿终于出现在桌上了。当她填写完金额让家长签名后,一种温暖的感觉涌上心头。放纵的黄色字体代表着她为一个人试图拯救另一个人的共同努力作出了自己的贡献。她几乎流下了骄傲的眼泪。

 

大约一年后,她发现父母的怀疑是正确。奥蕾莉看到了一篇关于筹集资金的实际情况的报道。 刚果的难民营里主要是胡图人,他们是种族灭绝的肇事者,而不是受害者——图西族,正如全国电视宣传活动所暗示的那样。

 

她仍然觉得自己被13岁的自己欺骗了。但是是什么使她着迷呢?行善行为的突然发作是从哪里来的?

 

可能是学校吧。 或许是同辈压力。在荷兰,孩子从小就被教育要对他们轻松的生活感到内疚,这几乎是宗教一般的信仰。 儿童邮票,那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奥蕾莉对慈善机构和第三世界的憎恨很少比对于秋雨天更强烈,因为她不得不在那种鬼天气里敲开陌生人的门,去兜售集邮单。

 

(前一个秋天,她在报纸上又看到了另一篇轻快的文章——“十万小学生再次上街……”中世纪那种向孩子们灌输荷兰慈善精神的酷刑方法(帮助就是在受难) 依旧存在!)

 

然而,她现在坐在这里,等着登上将她带到埃塞俄比亚的空客飞机。在那里,人类历史上第N次的饥荒威胁着数十万人,甚至数百万人的生命。她的毕业项目不会带来任何改变,但她希望为机构写出的报告文学——她暗中希望这是一篇严肃的论文,甚至可能是像《无限低地》这样的杂志想要重新出版的论文​​——可能会带来微小的变化。提高认识,这就是重点。没有人需要害怕卢旺达混乱的重演。到目前为止,她对埃塞俄比亚的了解很少,只知道状况与战争无关,也不是种族灭绝;甚至没有一个疯狂的独裁者掌舵;简单而言就是太久没下雨了,是一个连吃的都没有的国度。简单的真理仍然存在。她可以通过将世界的注意力吸引到苦难上来提供帮助——因为目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反恐战争上,没有别的。

 

 

– 原文英译  Michele Hutchison
– 英-中 译者 仇一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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